哲学的党性——列宁哲学的一种辩护

摘要: 列宁关于哲学的基本论点,全部哲学都是有党性的,或者唯心主义立场,或者唯物主义立场。以往,学界对于列宁哲学论点的批判,多是简单粗暴地论断其为对西方哲学传统的破坏,或者是从神圣「人性论」的角度进行嘲讽。通过梳理西方传统哲学的本体论传统,得出列宁的哲学论点是对哲学传统最好的扬弃;而当代哲学,从拉康的自我形成机制到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传唤,则反击了「人性论」对「党性」的纠缠。列宁关于哲学党性的论点不仅没有泯灭哲学的意义,反而是一种新的自觉的哲学实践的开始。

全部哲学史就这样成了一个战场,堆满着尸骨;它是一个死人的王国,这王国不仅充满肉体死亡的个人,而且也充满已经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体系,在这里,每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并且埋葬了另一个。……哲学史的事实并不是一项冒险的行为,一如世界的历史并不只是一些浪漫的活动,换言之,它们并不只是一件偶然的事实,迷途骑士漫游事迹之聚集:这些骑士各自为战,无目的的挣扎,他们的所有努力,都没有效果。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卷一(贺麟、王太庆译文)

在任何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下谈列宁的哲学都是不合时宜的,因为真理的光芒是刺眼的。列宁写道:「最新的哲学像在两千年前一样,也是有党性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按实质来说,是两个斗争着的党派」。在公共场合,任何哲学家或者哲学工作者若是不以「战斗」的姿态、用恶毒的人身攻击的方式来诋毁列宁的哲学论点,似乎就不足彰显自己哲学的普世性。他们组成反动堡垒狙击列宁的哲学论点,目的只有一个:「凌驾」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上、超越它们之间「陈旧的」对立。但事实上,哲学家们「每时每刻都在陷入唯心主义,同唯物主义进行始终不渝的斗争」,所有努力的客观作用,就是成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即哲学意识形态。

列宁发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对传统西方本体论哲学一个真正的超越,亦即哲学的党性。关于马克思对于哲学的发现,阿尔都塞有一个著名的论断: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一种新的哲学(实践哲学),而是一种新的哲学实践,一种基于无产阶级党性立场的哲学实践。哲学只是作为一门没有对象的学科,以往,意识形态工作者们依据他们服务的阶级(很多人并不知晓他们在为其服务)的教诲,把哲学圣神化,他们的工作是在意识形态内部用意识形态话语把自己的意识形态神圣化、普世化,狙击科学工作的前进。而列宁公然指出了这一显而易见的真理,他们恼羞成怒地妄图用他们从陈旧的启蒙哲学中掏出的一些闪闪发亮的黑色粪球来螳臂挡车,可稍稍具有常识的人们只会认为他们的大粪球的抛物线轨迹是优美的。

列宁的论点,所有的哲学都是有党性的,它或者直接表述自己的立场,或者通过反击相反的立场来彰显自己的立场。绝大多数的哲学家或者哲学意识形态工作者们都要千方百计要宣称或者证明自己的无党性,而他们的无党性不过是党性的一种。依据列宁的教诲,作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战士,有必要向所谓“无党性”宣战,这算作哲学实践的一种。

长久以来由于国朝马哲学界对本体论的错误解读而形成一个激烈的争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本体论?在这场争论中,马克思主义哲学被指认为各种本体论,其主流为物质本体论和实践本体论。争论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已经被指认成一种本体论哲学,被误认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因此被湮灭在西方哲学传统中。通过梳理西方哲学与本体论的关系,方能传唤出本体论在国朝马哲学界里迷失的所指。

回顾西哲史,哲人们总是在以体系对抗体系的方式展开各种战斗,而这些所谓的体系就是本体论。本体论哲学区别于其他哲学的特点在于,认为存在一个超越经验世界的秩序,它是绝对精神,是逻各斯,是存在,它是传统西方哲学体系的一切。由于西方哲学发展路径的特殊而产生的本体论,是哲学的一种特有形态。从本体论的完整发展形态看,它是把系词「是」以及分有「是」的种种「所是」(或「是者」)作为范畴,通过逻辑的方法构造出来的先验原理体系。国朝学界大有对本体论忘文生义而把它当作关于世界本体或者本原的学问,这样一种理解直接导致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错误阐述。

对于西方传统哲学,阿尔都塞在《哲学和科学家自发哲学》中把哲学家称作远离一切实践的知识分子:「他们想要隔着这段间距,用自己的词语掌握实在,把实在嵌入系统。词语复词语,体系复体系,而世界一如既往继续它的进程。这种理论话语对其他方面的实际工作(科学、艺术、政治等方面的实践)无能为力。哲学:它的企图弥补了名号上的缺陷。这种企图生产了漂亮的话语。」通过对照俞宣孟先生给出的本体论定义,显然可以看出上面关于哲学是「词语复词语,体系复体系」的说法是在本体论意义上的。那么,「哲学的党性」则是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功能和任务理解为自觉抵制建立本体论体系解释世界的诱惑,并主动打击理论危机下不可知论的一时泛滥;马克思主义哲学拒斥本体论,对唯心主义体系国王的僭越,使得现代君主有了革命的武器。

黑格尔哲学作为传统西方哲学的集大成者,他的哲学体系不仅超越之前的体系,而且据称可以包涵一切,它覆盖自然和宇宙,又覆盖人类个体和人类文明。这样无所不能的「客观逻辑」是从「有」的概念推演而来。这样的体系不是从现实出发解释世界,而是从概念出发解释世界。很显然,这个宏伟的逻辑体系本身就是唯心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开创人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是在「唯心主义」、「思辨哲学」、「哲学体系」这样的词语下进行的,很少使用「本体论」这个概念。但黑格尔的逻辑体系显然是一种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这里拒绝开创一种新的哲学(本体论哲学)来抵抗黑格尔哲学,哲学的党性使得哲学实践从这里开始。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在西方哲学史中是一个坐标事件。这一变革是通过对德国古典哲学的弃扬实现,放弃以形而上的逻辑体系解释世界的企图,由此传呼的革命弥赛亚亦即唯物主义得以占据唯心主义消失之后出现的空场,使得用科学解释社会得以成为现代君主的武器。而科学的方法论也得以从意识形态的牢笼挣脱出来,从而使得从抽象逻辑概括世界的黑格尔式一元矛盾跃变成真实世界多元矛盾的过度决定。只有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对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的批判主要是批判本体论哲学,才可能进一步理解恩格斯所说的今后“不再需要任何凌驾于其他科学之上的哲学”等论断。

据此,我们知道列宁关于哲学党性的论点不仅没有抹杀哲学的意义,却使马克思主义在哲学的「战场」有了明确指向,即消灭哲学意识形态。

陷入到「党性」中而做困兽犹斗的哲学工作者们,总是用党性毁灭「光辉的人性」来对我们共产党人加以嘲讽。然而,从1965年到1967年出现的当代知识史上的大爆发,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拉康《文集》和德里达的三部著作等等的出版,形成的结构主义的视野把自启蒙时代而来由迪卡尔塑造的统治我们头脑的人的主体被彻底解构,彻底变革了人们对于自我意识的认识。这场运动被阿兰·巴迪欧称为哲学史上的最伟大变革之一。在「主体」已经被解构以后,继续谈论「人性」无疑和在量子力学时代按照经典力学讨论原子里的电子运动一样可笑。从拉康的无意识主体到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无疑毁灭性打击并热烈的嘲讽了以「人性论」攻击党性的论点。

弗洛依德开创了精神分析学说。阿尔都塞在《弗洛伊德与马克思》一文中评价说,就像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拒绝了「经济人」一样,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拒绝了「心理人」(不再提倡虚假的「自我」)。弗洛依德之后最著名的精神分析哲学家雅克·拉康,不仅以现代结构主义和语言学重塑了精神分析,更使得人们对于「自我」的认识不再沉湎在泰西哲学的神话叙述中,并对「自我」及其形成机制开始有了科学的研究。

在当代,拉康是第一个宣布个体主体的「自我」死亡之人,他杀死了施蒂纳的「惟一者」,从主体性构建的虚假性的角度解构了「人性」,从而使发端自启蒙时代的整个人本主义的基根陷入根本性窘境。依据拉康的学说,个人之自我的形成,发生于一种虚假的强制性自我认同。在镜像中的虚假认同,是一种自恋式的虚假认同。当婴孩在镜子中看到相对稳固的自我影像,即误将其认同为「自我」。自我对于镜中想的误认是的开始,紧接着是命名,即个人奴隶般地被迫对一个符号( 家庭意识形态的传唤) 的认同。你一生下来,家人就叫你王小嗨,你就成为了王小嗨。人们对王小嗨有太多的期望,王小嗨应该成为听话懂事的孩子,他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王小嗨应该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画家。你被传唤为一个家庭意识形态需要的「王小嗨」。这就是大他者传唤的结果。这就是说,人在开始学习语言时就已经处于一种暴力规训之中,从没有什么所谓符合「人性」的个人,只有他者传呼特定符号时形成的被误认的「自我」。主体在接受名字时候,就已经按照大他者的规训来塑造「自我」。进入语言维度的主体,本质上被结构成一个无意识主体。像语言一样被结构的无意识主体,意味着无意识主体不再是特殊的个体经验的层积,而成为一种超越个体的存在。被无意识的语言结构支配的主体不再真正存在,而「自我」也不过是无意识的表征。更进一步,无意识主体对应着语言结构的大他者。至此,作为主体的人回归到「社会关系的总和」。

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里,阿尔都塞从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角度,首先来阐述「镇压性国家机器的作用——就它是一个镇压机器来说,本质在于用(肉体的或其它形式的)武力来保证生产关系(说到底是剥削关系)再生产的政治条件。国家机器不仅为自身的再生产(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政治王朝、军事王朝等等)不遗余力,而且首先要运用镇压(从最野蛮的肉体施暴、到纯粹的行政命令和禁令,直到公开和隐蔽的审查制度)来保证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运行的政治条件。」除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镇压机器,阿尔都塞开创性地阐述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和只有一个的镇压机器相比,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有多个,它们或者属于「公共」的,或者属于「私人」的机构(学校、家庭、教会、公会、电视报纸等等)。镇压机器通过暴力、物质力量发挥作用,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能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发挥作用。最后,作为整体的国家机器完成对生产关系的再生产。

因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通过运用意识形态来发挥作用,所以如果统治阶级不能确立自己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的领导地位,以维持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则不能确保统治地位的稳固性。毛主席领导的中国革命胜利后,一直在改造现代社会意识形态的重要生产工具——学校,通过打碎旧有的教育工具,创制新的教育工具,革命政权得以维系革命正当性并培养革命接班人。革命不在于推翻了反动政府,而在于创造了一套新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而作为资产阶级革命的法国大革命,不仅在于要把国家政权从封建贵族的手中转移到资本主义的商业资本家手中,打碎了一部分暴力性国家机器再建立一部分新的暴力性国家机器,而在于粉碎了作为封建社会头号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教会。此后出现的民间教会,即是新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创制,而作为君主则有意或无意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做出了裁决。

拉康的「虚假」自我形成正是由于大他者(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一种)的传唤。按照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的解读,意识形态一般是一种无历史的、共时性的、对「现实的真实关系」的想象。主体对于意识形态才有意义(误认和想象),具体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按照生产关系再生产的需要,使具体的个人(我们所有个人)误认成具体的虚假「自我」方能完成意识形态的再生产。如果我们同意先不谈论「人性」,即对未出生的孩子寄予期望的家庭意识形态,所以,甚至在出生前,孩子从来都是一个主体。「王小嗨」要继承父姓,要成为一个画家,在这样特定的家庭意识形态的模子里被认定为这样的主体,从还未被孕育,就有人按照这个符号来塑造「王小嗨」。「王小嗨」并由此获得一个身份,成为被传唤出来契合再生产的不可替代的人。

如果我们只能按照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来传唤、规训而形成主体,而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照常运转,世界就不会有变革。事实上,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并不是铁板一块。依据马克思的教诲,意识形态归根结底产生于与之相适应的物质基础。可以得出这样的论点,即现实阶级斗争的一种,就是对传唤具体个人为具体的某阶级而服务的各种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于占据具体个人的抢夺战。事实上,资本主义工业大生产与私有制之间的矛盾已经传唤出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无产阶级先锋队即现代君主。哲学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意识形态战场,接受资本主义主流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传唤的哲学家个人,必然要捍卫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哲学意识形态)的普世性,以此彰显所谓的「无党性」。「无党性」其实是党性的一种(因为或者彰显党性无非就是资产阶级党性就是无产阶级党性,或者泯灭党性存在)。那么假如在资产阶级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坚持「无党性」立场,无疑不知不觉中就会成为替资本主义统治稳固添砖添瓦的一份子。意识形态的作用就是让人们沉浸在想象的关系中而不自知。与党偶然相遇的知识分子,被党的意识形态传唤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摆脱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成为有机知识分子意味着必然要摆脱自己的成长所带来的一切,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教诲我们说,在哲学上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困难的。而在阶级斗争中成长起来的无产阶级战士天然有一套与之相伴的物质关系,这种物质基础必然孕育着唯物主义,他们天然比较容易接受符合无产阶级党性的哲学。

参考文献:

[1]俞宣孟,本体论研究(第三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2]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3]吴琼,雅克•拉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